中共中央宣传部委托新华通讯社主办

日暮夜雨苏子林

2024-08-08 10:15
来源:半月谈网

范志民

“这数不过来的古松柏,每一棵,都躬着身子,朝向西南方向,无一例外。”解说小冯姑娘,指着眼前这一片林子,用深情的语调,给我们介绍说: “这叫思乡柏,这林子就是苏子林,也叫思乡林”。

林子里静静的,是那初夏时节,中原沃野上,临近傍晚隐含生机的响静。回巢的红嘴蓝鹊,朴楞着好看的羽翅和华丽长尾,轻落松柏枝头。附近的那个叫苏坟村的小村庄,不时传来牧归老牛哞哞悠长的叫鸣。虽说现在的天气,慢慢有些阴沉下来,但此前,当空一直悬挂着夏阳,一整天的温热烘烤下,林子升腾着一股浓郁的柏香。

此刻,我们已在这林子中,围着苏轼、苏辙二兄弟的陵墓和其父亲苏洵的衣冠冢,徘徊了许久,在这片倾而不倒,躬而有向的茂密古柏中,思索了许久。

我是专程自重庆远来拜谒苏子的。

多年前,从几位转业回河南老家的老乡战友中,得知苏轼、苏辙身后葬于河南郏县,便时有前往敬拜的念意。只是担心战友相见,必将连台私宴大酒侍候,才迟迟未敢动身。这次,邀者诚声谆谆:

“只拜谒,不喝酒!”

所以,此来的心情,还是比较自在放松的。

可眼前这片夲该高直参天的松柏,拼着命,朝墓主人想念的西南老家方向,纵赴倾斜,庄重肃穆而毕恭毕敬的模样,让我那颗刚刚放下的心,一下子,又纠紧了。东坡子瞻、颖滨子由之魂魄,该是多么盼归故里呀!

“一纸乡书来万里,问我何年,真个成归计。”“此生飘荡何时歇。家在西南,常作东南别。”“故山犹负平生约,西望峨眉,长羡归飞鹤。”只要随意选吟,顺口诵来,便会在东坡先生无数思乡词中,找到归乡的切切情愫。

暮色暗布下来,夲就由晴转阴的天空,继而下起了雨。密集的细雨,先是在苏子林如伞如盖的古松柏蓄积,之后,又大滴大滴摔落地面。空中沙沙,地上哒哒,奏出凄然的和响。

“对床定悠悠,夜雨空萧瑟。”这不正是子瞻,子由兄弟,“夜雨对床”的佳妙时境吗?

那么,这对在此躺了近千年的同胞兄弟、同科进士、同朝为官,且与其父同为唐宋八大家的文豪星斗,一生起落跌宕、放逐落魄、客葬异乡的游子,又会悟谈些什么呢?

在坟丘前的祭台上,我们索性执意逗留下来,置身夜雨之中,沐其酥酥,听其窃窃。

虽说两兄弟性格,一刚一柔,一直一稳,一豪放一内敛,但为政为文为人,却始终是一双本质绝同不变的密友。由此,我们仿佛听到,且只能听到的,是他们面对失政时敝,直言进谏,不怕丢官,为国尽忠,为民请愿纵使受尽迫害,却始终无怨无愧之言;

是他们“人之所欲无穷,而物之可足吾欲者有尽”的哲思之下,超然台上,无往而不乐的逍遥自在之言;

是他们,兄对弟曰:“与召世世为兄弟,更结人间未了日”,“嗟余寡兄弟,四海一子由”,弟敬兄语:“自信老兄怜弱弟,岂关天下无良朋”,“扶我则兄,诲我则师”的诗词唱和良友、精神互励知已之言;

更是他们如这片林中千百棵松柏躬身所示,遥寄西南,时时刻刻望乡思乡之言。

我甚至坚信,这类话语,苏氏兄弟,生前说,逝后近千年,以至以后,他们的魂灵也一直还要说。

说给来过和没有来过这里的人们听。

雨下得更大了。

我们旋即进入苏子祠堂。这里完好保存着元代的三苏木雕像,据说是全国唯一一座最早最大的三苏木雕,是苏子墓园里十分珍贵的镇园之宝。

这座苏子祠,先前曾被改做学校课堂。“破四旧”中,三苏木雕像,处于随时被焚毁的险境。好在苏坟村的村民和学校的师生,骨子里早已将祖祖辈辈守护的苏坟和文物视为了神灵。他们连夜把三苏木雕像,整个封存起来,正面挂上伟大领袖的肖像,男女老幼皆尽守口如瓶。这个全村的绝对机密,一直严格保守到“文革”结束。三苏木制巨幅雕像,安然无恙地躲过了十年浩劫。后来许多地区恢复的三苏父子像,都参照了这尊最接近三苏在世时间的木雕造型。

自很早以来,這里的人们崇敬苏子,一直是普遍而自觉的,甚至笃深于身家性命之中。就刚才,在我们进入苏子林,面谒苏子墓之前,走过苏子墓神道时,首先见到的,是一方非苏姓、且无坟冢的单立墓碑。这方石碑,为清光绪三十年九月,郏县知县吕相曾所立,上刻“明故顾公子讳国字节若殉难处”。

这是纪念明朝一位名叫顾国、字节若的男子的。

据说,这位书生极度崇拜苏试,他的住家距苏轼墓不远,家中富裕。一天他正秉烛夜读,被一群强盗劫去,要他交待家中藏宝之处。这位顾公子节烈,决意一死抗暴。但他同时又想,如若死后能于东坡墓邻,得近朱之美,不也快哉。于是,他把强盗引到东坡墓道旁,指说此地有宝。强盗一挖再挖,自然是一无所获,气急之下,恶狠狠就地活埋了顾公子。

此二则近和远的真实事件,听后使我既感动又释然。巴蜀父老尽可放心,我家乡的人们和你们一样深深敬仰爱戴苏子,苏子站在眉山,眉山之高无量;苏子安卧河南,河南星光无限!

离开苏子林,我们穿雨步行,摸黑迈上三苏园纪念台,站在高高的东坡布衣塑像前,肃立再拜。

附近苏坟村灯光朦胧,牛儿鸟儿早已安睡,四周寂静,惟有雨落松柏之声,清晰悦耳。这时,陪同的战友中,有人突然大声道,走,回去喝酒,用碗喝,东坡先生不是说酒无多少醉为期吗!

我用标准的四川话爽快地答应:“要得!”

随即,同行朋友们一阵笑声。

( 作者系《散文家》杂志行政总监,中国散文学会理事。)

责任编辑:孔德明

热门推荐